在夜里确认的事

    她们在傍晚的街道分别。
    伊藤真绘望着优子的背影,直到对方消失在视野。她维持许久的笑脸在一瞬间松垮。
    接着,她向街道的另一头走去。
    回程搭了出租车,真绘出神望着车窗,夜幕降临,夜景一片闪烁繁华。她的脸倒映在车窗玻璃,嘴唇有些苍白。
    回到家里,家人围坐在餐桌前,正在吃晚饭。真绘在玄关匆匆换鞋,要向楼上跑。妈妈听到动静,伸出头喊:“回来了?今天还蛮早的嘛。”
    “回来了。”
    “有没有吃晚饭?”
    “没有……啊,有。”真绘改口道,“我先回房间了。”
    她蹬蹬蹬跑上楼梯。妈妈在楼下喊:“今天去哪里了?急冲冲的,这孩子。”
    房门立刻关上。
    真绘抽出椅子,在书桌前坐下。长长喘出一口气。仿佛一根皮筋在大脑绷紧,让她的精神高度紧张。没心情回答妈妈的话。现在有要紧的事要做。
    打开皮包,她将包装盒取出来。
    「妊娠检查药。」
    真绘捏着包装盒,怔怔看了一会。
    刚才进入药妆店时就像做贼心虚。明明已经成年,结账时甚至一手汗水,明明不会有人在意她,因为这种事情大家司空见惯,稀松平常。但她却觉得有些害怕。
    这害怕中还有其他的情绪,各种情绪,非常矛盾。
    甚至已经记不清楚上一次生理期是什么时候。
    这段时间,究竟在做什么。
    真绘摇头,想把多余的情绪甩出去。
    她拆开包装,摊开说明书,仔细阅读。五分钟后,真绘走进浴室。
    一分钟。
    一分钟就能出结果。
    真绘坐在马桶上,握着验孕棒,紧握着,心中默数秒数。太阳穴在抽动,情绪忽然紧张到胃部甚至开始抽搐。
    ……这种久违的紧张。
    这六十秒,根本不允许她思考太多东西。红线慢慢显现。
    她睁大双眼。
    一条杠是阴性,两条杠是阳性。
    两条杠代表……怀孕?
    真绘将脸凑近去看,这两条红线像血,像镶嵌在视网膜上,触目惊心。她呆滞几秒,紧接着,呼吸顿时急促,心跳几乎要跃出胸口,震耳欲聋。
    这条红线很深,很显眼,不会有出错的可能性。
    她紧紧捏着验孕棒,在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。浴室的排风扇关闭着,房间安静到没有任何声音。
    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,不知是出于震惊,还是不安。对于这种事,完全是陌生的崭新的领域,没有任何经验可供参考,没有任何样本可供借鉴。
    此前她没有对这件事有任何的担忧,就这样任凭自己去感受,去纵容他,没有后顾之忧,全然不考虑是否会有严重的后果。她对这件事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概念。清晰的概念。
    怎么办。
    怎么办?
    真绘紧咬住牙齿。胃突然不轻不重响了一声,她却被吓了一跳,几乎从马桶上摔下去。
    现在,她似乎才明白,当时的自己胆大到何种程度。
    未婚先孕,无论在什么样的场景中,都是一件可怕的事。
    如果这件事被妈妈知道……
    真绘打了个哆嗦。
    不行,绝对不行。不能让家人知道。一旦被家人知道,那种天崩地裂的场景,光是进行幻想就让她胆战心惊。
    真绘掀开裙子,摸小腹,小腹平坦一片,此时没有任何起伏,她难以想象这里竟然诞生了一个生命,如果置之不理,没过多久她的肚子就会变大,变大,变成一个难以形容的样子。迄今为止,她似乎只见过两个孕妇……那也是非常久远之前了。
    只记得她们步履蹒跚,行动不便,肚子高高隆起,四肢僵硬而无力,因水肿与腹泻导致双腿浮肿,需要基础锻炼,但走不了多久,就需要他人的搀扶。
    自己……难道也会变成那样?
    不、不能想这些,现在想这些太早了。
    但真绘清楚知道,这件事光靠她自己,绝无任何摆平的可能性。她甚至没有主动权。
    只有一个选择。
    必须告诉他。
    没有别的选择。
    真绘深深吸了一口气,小心翼翼收拾好包装盒,让浴室恢复原状,离开浴室。她打开手机。
    五条悟现在在做什么?
    昨晚他好像是说……糟糕,想不起来了。整个大脑都是眩晕的。
    现在发信息,还是打电话?还是直接去找他?
    如果他知道了这件事,他会有什么反应?
    五条悟喜欢她,的确喜欢她,这不假,千真万确。只是他们之间自始至终都没有开诚布公的、明确的确立关系。一直以来似乎都这样稀里糊涂,让彼此维持在一个有些危险且微妙的界限中,她也不曾过问。只要能和他在一起,能够待在他身边,就已经心满意足。好像从来不会奢求更进一步,不想让他为难。
    咒术师少有公开的伴侣,在整个咒术界,几乎所有人都是单身,或频繁短择、更换情人。这是咒术师的性质所决定的。随时会受伤,随时会死,精神受到重创,肉体消亡时,甚至留不下完整的肉身。假使娶妻生子,那便是拥有软肋,无论任何一方遭遇不幸,于对方而言都是晴天霹雳。
    普通咒术师尚且如此,何况五条悟。
    与他亲密无间,与他同床共枕,就像一场欲望的美梦。五条悟的确喜欢她,但这喜欢中,欲望占据多少,珍视又占据多少?他有几分认真?
    他们之间,有爱吗?
    他们之间存在爱情这个概念吗?
    真绘只感到迷茫。
    如果将这件事告诉他,他是会让她生下来,还是,做别的处理。
    如果生下来。
    ……天啊。
    伊藤真绘将手插进头发,开始撕扯发丝,一连串的思考让她眼前一阵阵发晕,蒙蔽了她的理智,几乎要呕吐了。现在她甚至无法分辨这是情绪在刺激胃部,还是早孕反应。
    丢开手机,向床上扑,她在床上打了个滚,被子乱七八糟缠紧,直到气喘吁吁。心情一时之间复杂到想大叫,想宣泄,紧捂着嘴,一股酸涩已经在眼眶涌动,忍不住想哭。
    我爱他。
    他爱我吗?
    在这个世界上,很多事情光靠勇气远远不够。她能否明白自己的天真?
    一旦想去求证这个问题,就会掉进可怕的漩涡。
    她哭了一会,不知不觉竟然睡了过去。
    再度醒来,已经凌晨。吃力地爬起来,手机掉在床角。惨白的光。真绘的脸同样苍白。刚刚做了一个可怕的梦,记不清梦中的内容,她的胃已经抽搐起来,一种空荡荡的恐慌盘踞胸口。
    只能告诉他,立刻告诉他。
    这件事根本不能拖。
    一旦往后拖,如果肚子大起来,后果不堪设想。
    她无能为力,没有任何选择。
    屏幕亮起来,亮光让眼睛刺痛。真绘眯起眼睛。手有些颤抖,她拨通了五条悟的电话。
    电话响第一遍时,没有接通。她呆呆地发愣着,等了几分钟,打了第二个电话。
    他接了。
    “……老师。”真绘叫他,她的喉咙很干涩。
    “怎么了。”对方说,“这个点打电话?”
    他的声音带着困倦。
    “在睡觉吗?”她问。
    “嗯,在睡。睡了一会吧。”
    “……抱歉,吵醒你了。”
    房间没有开灯,窗帘紧拉,真绘没有换睡衣,头发乱七八糟,后脖颈有汗,发丝黏着脖颈。置身黑暗,心中忧惧。面孔在手机的亮光下有些惨白,她斟酌着措辞。
    对方的声音贴着手机,经过手机听筒,低沉,有些沙哑,不可言说的熟悉。正因熟悉,因此动听。正因动听,因此害怕。害怕他的声音组合成她不愿听见、为之惊恐的回答。
    要如何开口?
    “我记得你这几天游戏玩到天昏地暗吧。”五条说,“你是输了么?我好像告诉过你,我不会安慰你哦?”
    “不,不是。我没有在打游戏。”
    “睡不着?”
    “……不,也不是。”
    “想我到不想睡觉?”
    “的确很想你。只是……我,我……”真绘的声音堵在喉管,喉管因紧张而干涩。黑暗中,能够听见不断吞咽的声音,让她久违到心惊肉跳——已经有多久、有多久,因未知而害怕。黑暗压下来,将她逼进凝固的惊惧中。
    究竟在担心什么?
    五条悟安静了几秒,“你。”他说,“有话要说吧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“说吧,笨蛋。我有在听。”
    真绘捂住肚子,想打滚。忽然又不敢这么做——她的肚子已经不再作为一个单独的器官,像内置了一枚定时炸弹,随时要引爆。控制引爆的开关却不属于她。
    早在一年多前,他们之间的关系便突飞猛进。五条悟对待她的态度,有时耐心到匪夷所思的地步。他工作繁重,行程时常塞满生活,因此他们聚少离多。他有限的私人时间,几乎总是与她在一起。而虽在一起,他们几乎不做其他事情。
    之前她刻意不去深入求证,或者说,她认为身体与身体亲密无间的频繁接触,就等同于喜欢,等同于“爱”。她的欲望与爱高度绑定。
    而他呢?这套基础的标准对他适用么?他们之间,好像从没有展开过一次推心置腹的深入交流。
    他是否将她纳入进他的未来人生规划里了呢?
    不能再回避,不能再自欺欺人。她从没有幻想过对方会变成理想恋人,会为她改变他本身的行事逻辑——那完全是不可能的事。但此刻,不得不勇敢起来,她的人生路径已经被高度限定,必须要正视这些问题,必须说出来,将这不完美的、不体面的欲望与幻想全部撕开。
    真绘深吸一口气。
    如果得到不尽人意的、糟糕的回答,也无所谓。至少她努力过,勇敢过,她已经足够勇敢了。并且,这段时间,已经足够幸福。
    忽然平静下来。
    ……再次吸了口气。
    她握着手机,将掉在脸颊的头发别到耳后,声音怯生生的,“……老师。”她说,“我怀孕了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“我怀孕了。”真绘重复一遍,竟然不再迟疑,“在三个小时前,我就确认了一遍,很抱歉,现在才告诉你。”
    沉默。
    但沉默没持续多久,只是一瞬间。
    “……”他的呼吸有两秒停滞,“……什么?”
    “我——”
    “我知道了。”他直接打断她,“你在哪里?在家?”
    “……我当然在家。”
    五条又沉默了一下,就像罕见的失态。他大概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吧……真绘一边胡思乱想,想尝试继续说话。
    而他没有给她机会。
    “给我二十分钟。”他忽然说,他的声音脱离了一切日常的伪装、轻浮的语调,前所未有的平静,“在家里等我,我马上来找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