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章

    他声若洪钟,开口诵道:“雷填填兮——”
    “雨冥冥——”
    “猨啾啾兮——”
    “狖夜鸣——”
    楚燎双眼亮起,这是楚国家喻户晓的民歌,诵而成曲,刚来魏国时他一思家,越离便会低吟着哄他睡去。
    他笑望目不转睛的越离,在膝头打着节拍。
    “风飒飒兮——”
    “木萧萧——”
    “思公子兮——”
    “徒离忧。”
    又一声闷雷落下,韵旋意长,似有一场山雨行将袭来。
    楚覃归还铜槌,回至殿下,“臣不通乐理,班门弄斧了。”
    乐理之事系国之大雅,他独奏独诵,比之宫廷乐师毫不逊色,调曲自成文辞暗合,已非“蛮夷”所能举止。
    魏王倾身问道:“你方才所诵,寡人闻所未闻,是何来之辞啊?”
    “臣所诵乃楚地民歌,名曰《山鬼》,愿为大王闻之。”
    他单膝而跪,执礼道:“诚蒙大王不弃,我楚愿与大魏守望相助,特献雪龙驹一匹。”
    陈修枚一挑眉毛,心中暗笑,原来今日他放着宝马不骑,是为如此,看来这一路过足了瘾,也该马到功成了。
    魏王大悦,连人带楚夸赞一番,席间一片和乐。
    楚覃主动提出入宿落风院,好与幼弟一诉衷肠,魏王自然应允,着人安排。
    及至薄暮冥冥,魏王退席,其余人纷纷散去,没人再敢斜眼以待楚覃。
    魏明随魏王而去,悄悄冲楚燎摆了摆手。
    楚覃与陈修枚在殿外话事,絮雪绵绵,越离扶着下盘不稳的楚燎,将他的披风系好,带着人先行一步。
    楚燎满脸通红,斜倚在他身上,睫毛轻颤。
    很快他支起身来,大步往前跑去,又猛然顿住,回身朝越离伸出手,“快点,我们跑回去,在王兄回来前躲起来!”
    因为有人来给他撑腰了,所以他也不似往常循规蹈矩,宫灯幽幽,将他的神色映得过于生动,越离不忍拂了他的玩心。
    地面湿滑,不敢走快,越离只好稍加步伐。
    楚燎在他的谨慎中忆起什么,眼神清亮几分,脆生生问:“你冷不冷?”
    他没有穿自己给他新做的衣裳,他也明白,不再问为什么。
    “我不……哎!”
    楚燎拉过他的手一把将人背起,大步流星往偏僻的落风院跑去,脚下竟然一点也不打滑。
    他本就力悍手稳,又学了赵人身轻如燕的功夫,背着一片羽毛般疾掠而过。
    楚燎颈间的热气熏在越离冻僵的脸上,他也不再推脱,心想,还是毡靴跑得快啊。
    作者有话说:
    片段选自屈原《山鬼》
    第22章 絮语
    楚燎在昏昏沉沉间听到有人在低声交谈,时断时续,听不真切,恍惚以为自己身在楚宫。
    周遭应该是将熄未熄的铜螭烛台,华美的宫饰蒙上黯淡光影,帷幔拢着月华轻摇慢晃,仿佛斑驳的光阴在夜间巡视。父王和母后靠在床头,闲谈着宫中事务。
    偶尔母后会将他黏在脸上的发丝拨开,把他嘴角的口水揩去,轻柔的指尖抚在他额头上,续起断开的话音。
    一声轰隆炸开所有的旧忆,烛台熔成铜水沿台而下,帷幔被大风刮起,月光熄灭,熟悉的王宫彻底暗下。
    一人捧着荧光疾步走来,狂风骤雨被他隔绝在单薄的门后,楚燎被异乡的雷暴恐吓,满脸是泪地扑进来人怀中。
    那只手紧紧抱住他,他嗅到这人身上浓重的草药味和些微的雨腥气,哭嗝渐渐停住。
    他泪盈于睫,哭着命令道:“你不准走。”
    这人倾身将灯台放在床边,扯过薄被将他盖住,一下一下拍在他背后:“好,我不走。”
    楚燎揪着他的袖角浑身战栗,来不及细思,下一刻失足朝后仰去,跌入万丈深渊。
    他猛地一蹬脚,睁开了眼睛。
    隆隆的心跳像是要从胸口跳出来自立门户,他按住闷痛的心脏,侧躺在昏暗的床榻上,怔怔看着对烛而坐的越离和王兄。
    他几次从越离口中捕捉到自己的名字,王兄听了似乎很是高兴,笑意盈满脸庞。
    凤纹发带被王兄取下来,随意搁置在桌上。
    烛火微微跳动,辉煌在越离的眼眸中,荧荧怯怯。
    楚燎对讨好的神情太过了然,他目睹过同族子弟的阿谀,亲受过王公贵族的承奉,那一双双眼睛眺望他背后的荣宠与王权,唯独没有落在他身上。
    但越离的讨好于他而言太过生僻,他甚至看不明白越离悄悄伸展的指尖,触在发带一角,一触即回。
    小心翼翼,仿佛王兄是什么易碎之物。
    不敢高声语,恐惊天上人。
    楚燎在那样诚惶诚恐的目光里感受到被遗弃的寂寞,他读不懂,也不想忍受。
    “阿兄。”
    两人齐齐朝他望来,他掀开被子坐起身,脸颊绯红的越离迎过来,想将外衫给他搭上,被他扭身躲过。
    “我不冷。”
    他错开身着急忙慌地套上靴子,单腿蹦到楚覃身边,“兄长,你怎么不叫醒我,我要是睡到明天怎么办?”
    楚覃见到他这活蹦乱跳的模样,心中的郁气稍缓,殿上他举止得宜,不知是受了多少委屈。
    “睡到明天,那便明天再说,”楚覃替他拨开鬓边乱发,捏了捏他的脸,“怎么瘦了,都捏不出肉了。”
    楚燎抗议道:“我没有!我长高了,所有的肉都跑到骨头上去了。”
    肩上一重,越离还是将外衫给他披上,挑了挑灯芯,识趣道:“二位公子叙着,臣先告退了。”
    楚覃道:“嗯,你辛苦了,先去休息吧。”
    “嗯。”越离匆匆撤开视线,转身欲走,手却被突然拽住,他讶然垂头,楚燎抬眼撞来,神情严肃。
    楚燎看到他温润的眼眸中映着自己,眉头舒展,以为虚惊一场,老气横秋道:“晚上别踢被啊。”
    换了平时,越离会敲敲他的额头,揶揄他两句。
    没成想越离脸色发窘,轻咳一声,丢下一句“知道了”快步离开。
    楚燎握了握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,一头雾水地转回身子,楚覃撑脸看他,哼笑道:“我家小弟出门一趟,心里已经没有我这个亲兄长了。”
    “什么话,”楚燎瞪他一眼,捡起桌上的凤纹发带绑在额上,嘟囔道:“你和萧姐姐在一块儿,还不是懒得理我,只让我自己打弹弓去?”
    楚覃一愣,拍着膝头大笑道:“傻世鸣,这怎么能一样哈哈哈哈!”
    他伸手替楚燎正了正发带,拍拍他的头,“我们世鸣还没开窍,在魏国若有喜欢的姑娘,你带回来,兄长替你做主。”
    楚燎下意识避开这个问题,转问道:“父王母后身体可都还康健,可有家书?”
    送到魏国的家书与寄出的家书,都要受到严格的检查,因此寄来的家书中大多是些嘘寒问暖的小事,还不如他从越离口中得知的多。
    楚覃将怀中帛书取出,放在他掌心,“家中一切安好,没什么急事,你待我离去再看吧,省得我还得看你哭鼻子。”
    “我哪有……”他抚过楚宫中常用的轻帛,抿了抿唇。
    “还有这个。”楚覃从腰带里取出一枚铜牌,上面什么花纹也没有,只有一个“燎”字。
    “有这块铜牌在,你无论什么时候回去,宫中都有你的一席之地,”楚覃压下眼中勃发的狠意,轻声道:“世鸣,王兄会来接你的。”
    铜牌上还残留着余温,楚燎的手掌已经能将之牢牢盖住。
    楚覃今日在殿上的所作所为,使他心中本就星星点点的火光燎成一片。
    寄人篱下的耻恨,越离代过的伤痕,他的骨肉寸寸猛长,生出了适逢其时的野心。
    凸起的字纹硌在他的拇指上,与楚覃的高大相比,他仍像是一只跃跃欲试的雏鹰。
    而雏鹰一旦有了振翅的念头,便会羽翼渐丰,一日千里。
    “好,那就让这把楚火,烧向每一处高高在上的伪君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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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行军莫久怠,第二日陈修枚便与楚覃一同回到壶口领兵。
    楚燎依依不舍送了又送,送到宫门口才堪堪停步。
    今日天清气朗,没有雪雾灰蒙蒙地罩着,视野开阔不少,能一直看到天边的云带。
    昨夜兄弟俩聊到半夜才睡下,因此并无太多惆怅,反而担忧更多些。
    西戎居北,楚地居南,两边人马还真是头一回交手,据说西戎弯刀猎头凶悍非常,楚覃听后大笑道:“那有何惧?任他西戎北狄,我乃南蛮也!”
    楚燎一听深有同感,把心放回肚子里,翻身睡去。
    陈修枚见楚燎亦趋亦步,打趣道:“你家小弟还真是个可人疼的。”
    楚燎面皮一红,楚覃笑着揉了揉他的头:“好了,我与陈将军在宫门快马出城,你且回吧。”
    他望向楚燎身后的越离,越离会意,微微颔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