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4章

    他在侍人焦急的神色中再度展开帛书,越王语气诚恳,并无半点责怪之意,只让他求援不成赶紧回越,莫再耽搁,越国内政不稳,外敌当前,急需他回去坐镇大局。
    不乱而已,一乱起来牵一发而动全身,不少官员闻风而动已被楚王买通,越国实在是……八面来风。
    他独身一人,又能拽得住几时?
    计舫仰天长叹,阖目不语。
    他自楚国沙羡而出,本为地方上无人问津的一个小官,遭人诽谤馋讥不得不流亡越国,得公子咎、也就是当今越王所救,才能有今日之身。
    计舫张开双目,缓声问:“送去给燕国使者的宝箱如何了?”
    魏使上门拜谢楚子,算是变相地告诉所有人魏国的立场。赵王一心要讨回输过的下风,助越只不过是顺道而为卖越国个面子。
    计舫见了赵孚几次,深知此人不可独挑大梁,反观燕国使者虽按兵不动,却屡屡探听楚越之势,似在暗中平衡较量。
    除了期盼想要坐收渔利的齐王,他不得不分些心思落在燕国身上。
    侍人停顿片刻,难堪道:“送去的宝箱,原封不动送回来了。”
    计舫笑了一声。
    众人都嘲楚使送礼无果百般为难,实则不过对方的障眼法罢了。
    真正进退两难的,反而不敢大张旗鼓,就连铩羽而归都悄无声息。
    “你去,”他沉下脸色孤注一掷,“派人告知齐王,我计舫欲与楚使公堂相见,望齐王成全。”
    他不能坐以待毙,他活到几时,就拽住几时!
    “箱子别卸了,启程,去燕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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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先生,那越人往燕馆去了!”来报信的侍人喘了口气,促声道:“要是燕使答应了他,咱们楚国岂不是四面受敌?!”
    齐王为了安置他们这些来使,可谓煞费苦心,楚馆与越馆相隔最远,其余几国使馆亦在不同方向,免得发生什么纠乱把齐国牵扯进去。
    越离靠在摇椅上盹醒过来,打了个哈欠问:“四面?”
    侍人掰着手指数给他听:“先生你看,齐、赵、越,已是三面,再来个燕国,那不就是四面!!”
    越离被他绘声绘色的表情逗笑,沄和津相携从门外走来,手里还捧着街上买的豆饼糕点。
    “无事,备膳吧,给我准备些好酒来,”他起身抻了抻腰杆,朝沄招手:“沄,你随我来。”
    沄不做他想,把手里的纸包放到津怀中,随他进屋去。
    高唐毕竟不是国都,馆舍里常年无人,临时洒扫出来,还是免不了家徒四壁的清寒。
    越离去包袱中取出一方净帛,“沄,替我研些墨来。”
    沄依言照做,一边研墨一边看他铺平帛书捻起笔杆,笔尖在石板上蘸了些墨。
    他垂眸沉思,面色有些发冷,沄也不禁放轻了呼吸。
    没多久,笔杆将他无名指背上的小痣盖住,运笔挥毫,经营数句,手腕时遮时掩令人看不清全貌。
    他把笔头磕在石板上,恢复了素日的笑颜。
    “沄,我身边无人,这方密信只能托你带出。”
    她沉默少许,问:“津比我识路,脚程又快,或许比我更合适。”
    越离执起搁在手边的蒲扇,往帛面上扇风,“你料想此信该送往何地?”
    沄疑惑道:“不是楚宫?”
    “不是楚宫,而是楚越边境,送至景珛将军手中,”越离将帛书叠好,放进防水火的皮革小袋中,“之后的事他自会安排,他常驻越境,比我更了解越国形势。”
    “你比津稳重多思,事关重大,求稳不求快,托付于你我才放心,”他语气温柔,把整装待发的小袋推过去,“怎么,可有顾虑?”
    沄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,连忙撤开目光,手指不自觉攀上桌沿。
    她当然记得她与津为何来到先生身边,只是国事当前,她自当……以国为重。
    “好,我明白了。”她将小袋揣进怀中,郑重其事道:“先生放心,事关重大,沄定不负使命!”
    越离欣慰一笑,与她相步而出。
    夕光浅照,小院蒙在影影绰绰的暮色之中。
    沄与津避开越离躲到自己屋中,越离浑不在意地笑了笑,问守在院门的侍人:“酒备好了吗?”
    “先生,酒早已备下,还有一会儿就能用膳了。”
    “好,把酒给我吧,我与故交许久不见。山不就我,我来就山……”他望向燕馆的方向,狡黠一笑——
    “你备上两个酒杯,我找他叙旧去。”
    作者有话说:
    计舫:你不要过来啊!!
    姬承:你不要过来啊!!!!
    越离:我过来喽~
    ps大家别着急!后面让越老师和楚小宝一个军帐嘿嘿嘿(苍蝇搓手
    第91章 故友
    高唐临海,虽不如国都繁华,却也自有一番烟火热闹。
    越离揣着两个酒杯拎着一壶酒,谁也没带,独行在街衢之中往燕馆踱去。
    风熏人暖,他灌了满耳朵乡音,囫囵能听个大概,再细致些便听不懂了。
    姜峤偶尔教他学几句齐音,听来与高唐的口音相去甚远,何况,他也快不记得听过的那些音句了……
    故交有一个算一个,他能再与姬承见一见,心底总归是高兴的。
    他目光微顿,迎面走来的一行人马中,为首之人长发高髻,面目宽阔,其余人皆不蓄长发,驾车之人的小臂上还有黧色纹路。
    越人断发纹身,极好辨认,为首那位想必就是越国首相计舫了。
    两路人马一众一寡,视线交汇间计舫也从他的行止气度中猜出身份。
    气氛有一瞬的凝滞,短兵相接后,越离率先弯下眼角,挂着酒壶朝计舫拱手拜道:“计大人,久仰久仰,闻其名不如见其人,在下楚人越离,这厢有礼了。”
    来到齐国的越人被齐王拖了许久,其中少不了这三天吆喝五天卖惨的楚人的功劳,当即见到更是恨得牙痒痒。
    计舫伸手拦下,转而走近两步将他细细打量,略有惊讶道:“楚使大人亦是如雷贯耳,百闻不如一见,这般年纪便玩弄权术,后生可畏不假,也要当心来日折寿。”
    “计大人的关怀,在下记得了,”他笑吟吟地看了眼空出的车板,“看来大人亲自出马,果然马到功成,恭喜恭喜。”
    计舫不欲多说,皮笑肉不笑地预告道:“楚使巧舌如簧,留到堂上再用不迟,我等这便告辞了。”
    “也好,大人慢走,”他晃了晃手中的酒:“我正好要去找旧友闲叙一杯,便不多送了。”
    话毕他也不看计舫的脸色,四平八稳地与他们擦肩而过。
    车与人,长街两头去。
    侍人频频回头盯着越离的背影,看样子无疑是去燕馆。
    “大人……他会不会是要去找燕使?”
    计舫面上无虞,心底也不禁打起鼓来。
    为了能让越国多一分胜算,他巧言令色模糊了楚越之间真正的实力差距,又以赵齐的帮腔作势,才让燕使稍偏衡心。
    “那燕使原先也是质子,质去魏国,他二人不会也是同僚吧?这、这……”
    侍人愁眉苦脸地觑着计舫的脸色,计舫望着天边红火的落日,沉沉不语。
    余晖将他的面容掩住,经年风霜都被雾去,只能看清大致的轮廓。
    “同僚也好同袍也罢,都是无伤大雅的添头……”越国的命数,也许从来就无关外人。
    太阳要落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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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上将军,楚使在门外求见。”
    姬承险些被越人赠来的龙珠砸了脚,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,捧着珠子表情空白道:“你说谁……”
    “楚使越离求见,”侍人挠了挠脸,想起那人熟稔的语气,补充道:“他连个侍人都没带,只捎了一壶酒,说与上将军是旧友,找你喝酒来了。”
    他是他的旧友……
    姬承把龙珠扔回箱中,方才还辨不明的神色瞬间晴光朗照,大着步子朝门口迈去。
    “哎哟!”
    侍人撞在他急停的阔背上,险些撞歪了鼻子。
    姬承茫然地看了门口一眼,理智堪堪占了上风,他偏开头轻声吩咐道:“把……门关上,就说今日不见客了。”
    此人早不来晚不来,偏生在越人前脚走后翩然而至。
    他笑了一声叹了口气,不甘地捏住眉心。
    他若只是姬承,这酒他不会拒。
    可惜了,他还是燕国来使。
    姬承眼睁睁看着侍人跑出跑进,手脚麻利地关上了大门。
    连同他妄想已久的重逢也一同隔绝在外。
    他们总是这般不合时宜。
    姬承在原地杵成一根黯然的棒槌,他攥紧手指,忆起第一次见到越离,也是在这般朦胧的暮色中。
    柔软的光风掠过那人的鬓角眉梢,将他一双浅瞳映得熠熠生辉。
    顾盼生姿,是他对楚人的第一印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