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2章

    “何况我知你勇冠三军,又体恤爱人,无人比你更能胜此任。”
    屠兴被他夸得脸红耳热,摸着脖子一时语塞。
    “你领兵与昼统领会合,布防之后听到什么都不必回来,就与他们合兵一处,务必夺下水门,方能尽早结束此战。”
    屠兴瞬间肃容,义不容辞道:“先生放心!屠兴定不辱使命!”
    越离语气放缓,思索道:“你在那边,万事多与昼统领与屈将军商量,切不可逞勇受伤。”
    “先生放心吧!”
    “嗯,你回去着手安排,尽量在天亮之前动身。”
    “好,那我这就去了。”
    “嗯……且慢!”
    屠兴回过头来,越离不放心道:“将卜大哥和津姑娘也带上吧,卜大哥医术高明,前线的战士们也能多些救治。”
    “先生……”
    屠兴踟蹰片刻,上前几步抱住他,轻轻拍着他的背学他宽慰的语气:“先生,楚燎虽然是公子,若有一天他令你难过了,我就带你离开这里,你……你不必求他。”
    就像越离带他离开那座城一样。
    越离不免动容,笑叹道:“好,我到底还有你。”
    “嗯,还有我!”
    两人步出门外,屠兴用力挥手与他作别,越离每每受他感染,也会笑着与他挥手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楚燎表情空白了一会儿,坐起身来,垂头叹气,往自己腰间看去。
    他换了湖色的薄衫,有几块地方色泽深沉,“这衣裳不是才换……”
    他嗷嗷跳起,并手并脚地要去找人,又想起越离不准他外出,绕着桌案来回蹦了几圈,抓心挠肝地倒回床上。
    “我竟没发现他伤哪儿了……”楚燎抱着脑袋懊恼不已,踢蹬着腿把床板扭得嘎吱作响。
    他生龙活虎高低起伏地折腾到现在,困意在规律的杂音里徐徐漾开,他侧着身子,不情不愿地睡了过去。
    梦中黑沉沉的幕帘渐渐消退,越离坐在如豆灯火下摊掌蹙眉,一手执着拨芯的小镊,挑拣出掌中肉刺。
    楚燎安适地蜷在黑暗中,想起当年在落风院的那个晚上,也是这样的烛光,桌边坐着最宠他的两个人。
    他理直气壮地安睡着,任他们絮语绵绵,不惊不扰地延长他的睡意。
    直到越离的指尖一触即放,点破他未面世的红尘。
    楚燎悚然一惊,半睁的眼皮霎时撑开,翻身坐起:“阿兄!你手怎么了?!”
    越离被他吓了一跳,镊子戳进肉里疼得面容发皱,半晌没说出一句话。
    他颇为滑稽地蹦过去,直消看上一眼,五官皱得比越离还夸张。
    “快、快给我解开,我帮你上药!”
    越离歪过身子,他就蹦到另一边,“我真不跑了,越离,你快让我看看!”
    “坐定。”
    他蹦回桌边,在越离身侧坐下。
    越离撒上从卜铜那儿要来的药粉,缠了两圈纱布,自行了事。
    楚燎开花的十指没派上用场,自行十指紧扣,小声问:“怎么弄的伤啊?”
    旁边的布条上沾着捡出来的血刺。
    越离横他一眼,起身去门口要来热水,“被负心汉伤的。”
    楚燎:“……”
    热水打来,越离请人帮忙拧帕,楚燎缩手缩脚躲在桌边,自觉见不得人。
    待房中又只剩下两人了,他才转脸过去。
    越离解下外袍挂在壁上,捡起搭在盆边的湿帕,捧起楚燎的脸给他擦净。
    颧骨上的擦痕见了紫,越离下手再轻,他也疼得缩了一缩。
    越离想起他从马上摔下的那一幕,心乱如麻地坐下来,捧着他的脸给他细细上药。
    楚燎嘶声不断,好笑地看着他眉间的褶皱越来越深,撅着嘴往前凑。
    “……做什么?”
    “疼……”
    “那就忍着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越离给他上完药,又拿帕子揩了揩他的手,“去,蹦回床上。”
    楚燎扁着嘴蹦回去。
    “自己把腰带解开。”
    楚燎把头一拧,瓮声瓮气道:“我身上没伤。”
    脚上的草绳被挪了挪,他愣神低头,越离摸索着替他脱靴,“绑得疼不疼?”
    他顾念着那只伤手,配合地抬起腿,“疼你也不管。”
    越离拔下发簪,“那倒是。”
    烛台被挪至床头,越离拍他屁股,“挪过去。”
    楚燎气急败坏地一磕脑袋,“我不,我就要睡这儿!”
    越离笑了一声,跪扶着他的腿往里跨去。
    楚燎把脸埋起来,在他渐定的呼吸声里委屈道:“我做错了吗?”
    “没有。”
    “那为什么……”
    被褥中那只缠着白纱的手被楚燎牵住,楚燎身上随时都热得像个火炉,暖意顺着肌肤源源不断地渡来。
    他冷得不能不抓住。
    “对错胜负,不到最后都难见分晓。”
    兴许他冥冥中拦下了未来的转机,或许他今后要做千古的罪人,楚燎所言不止是性情之辩,谁又能保证无情的君王稳坐钓鱼台?
    楚燎未必错了,但他必须一意孤行。
    “唯有你,我不能去赌。”
    楚燎从枕面里漏出一只眼睛。
    越离看着他,“你明白吗,世鸣?”
    楚燎点点头,“……我明白的。”
    越离转而看向漆黑的房顶,“你不明白。”
    你不会明白的。
    看不见的屏障将他们分隔两界,楚燎蹭过去紧挨着他,“越离,你给我解开……我想抱着你。”
    “就这么睡吧。”越离阖眼道。
    本就如豆的灯火更加黯淡,楚燎紧咬下唇,不甘心地把头抵在他肩上。
    “无妨,你还有很多日子,来慢慢体味。”
    半梦半醒间,姜峤的谶语在他脑中炸开,他抖着身子往越离怀中扎去。
    他会明白的。
    第112章 祭神
    连日淫雨霏霏,晨起还有一场急雨,时近晌午才见了晴。
    日光跌在地面的水坑上,格外耀眼,折射出一道直连天外的斑斓虹桥。
    屠兴后半夜已经领兵悄声往水门开拔,祭神的消息大张旗鼓,动作弄得不小,塘关守卫今日也一反常态地稀疏起来。
    楚燎率斥候小队前后刺探一番,险些撞上越人的探报,两路人马狭路相逢,若非山中多遮挡,还真少不了一场剑雨。
    返营后楚燎召集军议,景珛语焉不详地提点几句,要他们加强部署。
    楚燎没看到越离的身影,想起早上两人相敬如宾的态度,心头又是一番忐忑。
    待军议结束后,众将窃窃散开,景珛似笑非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,扬长而去。
    这人有什么毛病……
    楚燎腹诽完,问过巡守的士兵,士兵抬手一指:“军师在焚台督工,应该还在那儿。”
    焚台是临时搭起的祭神台,就地取材搭起了半山高的木架,虽不比宫中精巧细致,好在气势俨然,远远便能看到“山巅”已初具模型。
    楚燎依言寻去,越离果然就在焚台下与人闲聊。
    那值守的士兵听上去熟习木工,手舞足蹈着跟越离比划神农架的搭法。
    见军师听得眉思目沉,他恨不得把几十年的家学都涌倒出来,这儿如何将横平竖直的木棍嵌上,那儿如何环环相扣,木材与木材之间的用料如何取舍,基底用何种方法最为稳固……
    种种实实在在的学问,他手到擒来,滔滔不绝。
    直到有人唤他,他才发觉身后站了个人,忙不迭行礼道:“楚燎将军。”
    越离挑眉回首,反倒唤住那要跑的士兵:“小兄弟,先请留步。”
    站岗结束的楚燎心领神会,解下腰牌递过去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    “小人竽禾。”竽禾两手伸到一半,并不敢接。
    “这等识见,军师见了也不忍屈才,你拿着我的腰牌去孟将军帐中露个面,他那儿正好缺个车人。”
    车人属于攻木之工中的一种,负责战械的整体组装。
    竽禾本就对军械之事热忱,当即捧过腰牌谢个没完。
    越离含笑目送他一蹦三跳,走到雨棚里坐下,“小将军怎么来了?”
    神农架宽长二十来步,到时里面会铺上成堆的草垛,楚燎立在他身后目视前方,摸不准他到底在思量什么。
    “昨夜之事……”
    越离懒声:“昨夜之事,怎么了?”
    楚燎无端恼怒,迈着方步挡住他微眯的视线,此刻盛阳正好,偏生只有他乌云密布!
    他居高临下地宣布:“那封帛信,是我故意给他看的。”
    越离后靠在嘎吱作响的椅背上,好笑道:“原来是你,不说我都猜不到。”
    楚燎:“……”
    越离想仰头看他,无奈扯到颈间的裂口,只好拉住他青筋乱蹦的手背,“站那么高做什么,让我看看你的脸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