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章

    待日后秦王得势,荣登大宝之时,便是斩断她羽翼的时候。如今急不得,且让她再呼风唤雨一阵。
    “时辰不早,舅父早些歇息吧。过几日外祖母寿宴,公主府贺礼必定丰厚。我便先回府去了。”赵嘉容告了辞,也不等荣相应声,兀自转身出了书房。
    侍从提灯引路送公主出府,无边夜色之中,微弱的光芒只照亮了眼前一小段路途。
    公主顺着灯笼映照的光,一路移步出府,纵是前路昏昧,漆黑一片,她依旧步步果决,步步坚定。
    回程途中,陈宝德埋首低眉,不再吭声。
    马车在沉沉夜幕中平稳行驶,一路至崇仁坊,停在了公主府的大门前。
    赵嘉容甫一下马车,便见府门前立着的瑞安公主。
    春寒未退,夜里凉风阵阵,吹拂起瑞安公主鬓边的袅袅青丝。灯笼高悬于府门,洒下昏黄柔和的光晕,映出瑞安公主面颊上的清泪。
    可她此刻分明是笑着的,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绢质卷轴,丝毫不见沉重,轻松得仿佛是儿时宫中嬉戏,下一瞬她便会摊开那卷轴,笑吟吟地道——
    “皇姐你瞧,这画得像不像你?我让人把这画裱起来了,挂在我榻前,如此便能每日清晨睁眼皆第一眼瞧见皇姐。若是夜里梦魇惊醒,有皇姐陪我,便也不怕了。”
    赵嘉容心中一阵痉挛般的疼痛。雨后的青石板大街上仍有坑坑洼洼的积水,她下马车时,未留神,不慎踩进水洼,脏了绣鞋和衣摆。
    “天冷,在府门前傻站着作甚?”她问。
    瑞安公主等了她一夜,终于把人盼回来了。这道旨接下了,往后再见面便不容易了。心中原有许多话想道于她听,此时此刻却哑了声似的,半晌开不了口。
    皇姐在承天门前亲传圣旨的消息已然在京中疯传开来,不论内情如何,皇姐已与父皇达成了面上的和解。
    一切皆遂人愿。被长姐护了小半辈子的妹妹,其实有千钧般的勇气随时挺身而出,只为护一次长姐。
    从今往后不能再轻易流泪,茫茫西域,茕茕孑立,无人会再心疼她的眼泪。
    良久,瑞安公主终于轻声道:“我等皇姐回府,瞧一眼皇姐,便回宫去了。礼部和鸿胪寺已加紧筹办婚仪,皇姐……还会为我送嫁吗?”
    赵嘉容深深望着她,许久不曾答话。
    夜色浓如泼墨,一片漆黑,吞噬掉万丈汹涌的波涛,消弭掉浓烈如酒的爱恨。
    她汲汲营营半生,起初不过是为了护住所爱之人。若为争权夺利,牺牲掉珍爱的妹妹,抢来这天下,又有何意义?
    ……
    翌日早朝,靖安公主着亲王品级的朝服,头戴金玉冠,一步步走上汉白玉阶,踏入巍峨堂皇的宣政大殿,叫往来的朝臣纷纷侧目。
    公主先是大张旗鼓地重回朝堂,又顶着满殿神色各异的文武大臣的目光,高声宣读了召安西大都护荣建回京述职的圣旨。
    荣相对此持缄默态度。
    一石激起千层浪,朝中顿时不停地转换风向。
    诏书一案移交刑部,快刀斩乱麻,两日之内便递交了结案书,皇帝亲批,无人敢再多加置喙。
    和亲一事已板上钉钉,吐蕃赞普于宣政殿觐见太元帝,应承下与瑞安公主的婚事,缔结两国邦交。靖安公主则一反常态,不再插手和亲一事,全权放任鸿胪寺与吐蕃商定和亲细节。
    紧接着,李相病危,中书侍郎杨怀仁加封同平章事,入政事堂,成为大梁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寒门宰相。
    几日之间的动荡,惊得众人回不过神。
    荣家看似式微,然靖安公主却在谷底东山再起,权势更甚从前,锐不可当。
    这日下朝时,太子侧身拦住身后的靖安公主,面色平静,开口出声时语气却阴沉得可怕。他咬着后槽牙问:“三妹把李瑞藏哪儿去了?”
    赵嘉容柳眉轻蹙,不解地回:“李瑞?那不是皇兄的门生吗?与我何干?”
    太子一口气闷在胸口,下不去出不来,僵了脸色。
    她莞尔一笑,翻了个白眼,转身离去。
    又闻身后太子嘲讽道:“今夜父皇于麟德殿宴请吐蕃赞普,三妹可莫要缺席才是。”
    赵嘉容置若罔闻,脚步分毫未顿,头也不回地移步出殿。
    一路穿过下朝的百官,出宫上马车回府去了。
    谢青崖在其后远远望着,连着几日皆不曾有机会与公主搭话,唯有一回擦肩而过,他正欲开口之时,却见公主目不斜视地离开,让他把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了下去。
    反观那杨怀仁,朝堂之上好不风光且不提,下了朝日日出入公主府,畅通无阻。
    这般望着,渐渐连公主的背影也瞧不见了。
    春日渐暖,和风拂面。
    分明是柔和温润的春风,吹拂在脸颊之上,不知为何竟似仍裹挟着冬日刺骨的寒意,料峭如刀割。
    第33章
    皇帝于麟德殿宴请吐蕃使臣, 京中高官权贵皆列席。晌午后,内侍宫女们便有条不紊地布置起来,至暮色四合时, 百官纷纷进宫入殿,由内官们引入席落座。
    天色渐沉, 殿内点起一排排的灯笼,张灯结彩,好不热闹。年轻的郎君女郎们在前殿投壶嬉戏;年长的高官命妇则在正殿落了座,互相低声谈笑着。
    直到一席盛装、打扮妍丽的靖安公主在众星捧月之下入殿, 这融融和乐的气氛顿时僵了些许。
    此前满殿权贵皆落了座,公主迟迟未至,不少人在心中暗忖公主不会出席。京中最不乐见和亲一事的便是靖安公主,这宴请吐蕃使臣的宫宴, 公主心中必不痛快。谁曾想公主如此不忌讳, 不光亲至, 身边还跟随一众拥趸。
    殿内一时间静了片刻,满殿人的目光皆忍不住投向了正不疾不徐移步入座的靖安公主。
    纵是抛开公主手握的权势, 她依旧是殿中最为光彩夺目的。皇家人天生好相貌, 靖安公主更是其中翘楚, 芙蓉如面柳如眉, 仙姿佚貌,沉鱼落雁。公主却好似半分不怜惜这嫣然的好颜色,顾盼间带着明目张胆的锐利,让人望而却步。
    待公主施施然落了座, 殿内重又热闹起来,明里暗里却依旧有不少人将各色目光投诸于公主。
    如此便立时有人发现,公主此次进宫还携了家眷。诸如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杨怀仁等人, 与公主行礼后便各回其位,唯有一着青玉色长衫的玉面郎君在公主身旁入了席,与公主共处一座。
    那郎君并无官袍,翩翩如玉、温柔小意的模样,叫人一瞧便知其身份。
    靖安公主府面首如云,此前却从未将人相携带出府过,更遑论是皇宫夜宴。大梁朝豢养面首的公主并非无先例,早前的华荣长公主与其驸马失和,各得其乐,互不相扰,却也不曾如此张扬过。
    一些老臣们的脸色已经难看起来,褶皱四起,目光浑浊,拧紧眉心盯着靖安公主,仿佛她是十恶不赦的罪人。
    靖安公主置若罔闻,怡然自得,接过身边柳灵均递来的热茶,垂眼漫不经心地品茶。
    宴会直至吐蕃赞普和太元帝先后入殿,才正式开始。皇帝贺词一出,众人纷纷附和,吐蕃欣然举杯与皇帝共饮,在一片和乐中立下缔结两国邦交的誓词。
    接着,舞乐奏响,舞姬们踩着鼓点入场,身段婀娜,裙摆飘扬。
    赵嘉容在歌舞笙箫间遥遥地望向对面的吐蕃使臣,冷眼旁观这群外族人或嬉笑玩乐,或大快朵颐,或举杯痛饮。
    “灵均,倒杯酒。”
    柳灵均依言撤下公主的茶杯,取来酒壶,斟了杯酒递给公主。
    公主抬手接过酒樽,当即仰头闷了一大口酒。
    分明是琼浆玉液,却似毒药烧腹,惹得她忍不住轻蹙柳眉。
    “公主您慢些喝,”柳灵均惊了下,柔声劝道,“空腹饮酒伤胃,您先吃些糕点垫垫再喝吧。”
    赵嘉容捏着酒樽,恍若未闻,兀自盯着对面的吐蕃赞普。
    此次还是头一回得见这位年轻的藏王,先时只听闻他名扎西,年少登基,手中并无实权,吐蕃朝政一应由其叔父把持。
    相比使团中恣意饮酒嬉闹的吐蕃使臣们,这位赞普显得分外内敛,沉默寡言,埋头捻转着手中的酒杯,却始终不曾举杯浅尝。他如今也不过十六的年纪,长久以来在叔父的压制之下,举手投足间甚至显得有些木讷迟钝。
    公主正欲收回目光时,恰见其抬头望过来,对上了她打量的视线。
    她眉梢轻挑,朝他抬手举杯。
    未料他神色分毫不变,举杯回敬,仰头一饮而尽杯中酒。
    赵嘉容眼眸微缩,抿了下唇,也喝尽了酒。
    空酒樽轻碰案几,无言示意身旁人再斟满一杯酒。
    柳灵均乖乖倒满了酒,又在案几上摆着的果盘里择了半串葡萄,一面剥葡萄皮一面问公主:“公主吃些水果吧?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这厢杨怀仁喝了一圈酒,微晃着身形,到武将席中去,分毫不见谢青崖阴沉如水的脸色似的,举杯道:“谢将军,下官敬你一杯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