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2章

    ……
    翌日并无朝会,靖安公主却依旧早早起身,穿戴整齐后,待坊市一开,便乘马车进宫。
    晨光熹微,连绵的宫殿在柔和春光里也敛去了几分不近人情的威严。绕过三座巍峨的正殿,行至皇宫内苑,四下越发静谧起来。
    不多时,绫绮殿便近在眼前了。
    瑞安公主原本正恹恹地用早膳,一抬眼,乍见皇姐的身影映入眼帘,还以为是眼花瞧错了。
    直至赵嘉容在她身边坐下,扭头示意女史添双碗筷,她才反应过来,脸上的怔然之色转瞬便化为惊喜。
    “皇姐你怎么来了!”
    赵嘉容抬手揉了揉妹妹的脑袋,莞尔一笑:“陪你用早膳。”
    女史取来一副干净的碗筷,又端上来几碟子热菜。
    瑞安公主先时并无胃口,略进了几口便打算让人将菜撤下去,这会儿又胃口大开,喝完了瓷碗里的小米粥,又多吃了几块杏仁酥。
    赵嘉容也难得有功夫认认真真吃一次早膳,和妹妹你一口我一口地大快朵颐。
    用完膳后,侍女们上前递上素帕,端走桌案上空掉的碗碟。
    外间日头正高,阳光明媚,穿过宫殿檐角旁高耸苍翠的绿树,在殿前回廊里洒落下一片细碎温暖的柔光。
    赵嘉容眯眼望着,面上笑意也跟着柔和起来。
    “天气正好,想去校场练骑射吗?”她扭头问妹妹,“新得了一套白羽箭,正好给你练手。”
    瑞安公主闻言,眼眸发亮,正欲出言应下,忽见尚功局女史捧着漆盘而至。
    那女史见绫绮殿中还有一位贵客到访,对上视线之时,有些慌乱地避开了,捧着漆盘低头行礼:“二位公主金安。奴婢奉尚宫之命,呈送公主的嫁衣给公主过目试穿,若有不合身之处,尚功局再加紧修改。”
    瑞安公主这些日子一见尚功局的人便无好脸色,尚功局上上下下皆无办法,只能硬着头皮办事。今日更是赶巧了,撞上最偏疼妹妹的靖安公主,恐怕更难把事儿办利落了。
    赵嘉容面色无波,轻抿着唇,抬手示意女史捧着漆盘上前来。
    那女史按捺住忐忑,上前躬身将漆盘呈给公主。
    瑞安公主仍是神色恹恹,对即将穿上身的嫁衣了无兴致。
    反倒是靖安公主认真审视起这身嫁衣的用料、做工、形制等细节,水葱般的指尖轻拂柔软的绸缎。
    瑞安公主眸光晦涩,轻扯了扯赵嘉容的袖子,低声道:“皇姐,别管这些了,我们去校场练骑射罢。”
    “不急,午后再去也不迟。”赵嘉容回过头望着妹妹,抬手将她鬓边散落的一缕青丝顺至耳后,语气放柔,“瑞安把这身嫁衣试给皇姐瞧一眼可好?”
    瑞安公主朱唇紧抿,满是抗拒,纠结了半晌终是不情不愿地点了头。
    赵嘉容沉默了几许,拉着她起身,挽着她的肩将之引入屏风内。
    女史们会意,忙不迭上前去为瑞安公主更衣。
    华丽的嫁衣层层叠叠,穿戴起来颇费些功夫。如今这身尚且只是打样,便已然衬得瑞安公主贵气逼人、明艳不可方物了。
    赵嘉容还是头一回见妹妹如此盛装打扮,见此眼中不乏惊艳之色。
    她不吝赞美,莞尔夸赞妹妹仪容之盛。其旁的侍女也纷纷附和。
    瑞安公主却分毫不为此而开怀,柳眉轻蹙,杏眼盈盈似有水光。
    赵嘉容微顿,摆手示意侍女们皆退下。
    随后她上前去,微俯身亲自为妹妹抚平嫁衣上的褶皱,低声道:“一件衣裳罢了,它决定不了你是谁,只是你姣好相貌、昳丽身姿的点缀。这衣裳穿在你身上,全凭你自己如何看、如何想。你若将之看作镣铐,它便当真能锁住你的手脚。”
    瑞安公主红唇微张,欲言又止,很是不知所措。
    赵嘉容直起身,与她平视,语气平和地接着道:“倘若你皇姐我如今布衣荆钗,那些人便有胆子在我跟前造次了吗?倘若我两手空空,只是个徒有其表、金玉其外的公主,那些人便会高看我一眼了吗?衣裳不过是层皮,眼界低窄之人以此评判人之高低,愚昧之人以此作茧自缚。”
    赵嘉容言及此,话音顿了顿,方又道:“你就算嫁人了和亲了又如何?你一辈子是我靖安公主的妹妹,一辈子是我大梁的公主,一辈子是赵嘉宜。”
    瑞安公主眼眸泛红,咬了咬唇,轻声道:“……瑞安省得了。”
    赵嘉容伸臂轻拥妹妹的肩背,在她耳畔低声道:“只要我想,只要你肯,我发誓保你在京都太平一生。这岂是一件衣裳能左右的?”
    瑞安公主双眸微缩,怔住了,半晌才仰起头来,有些艰难地摇了摇头。
    “皇姐,瑞安不后悔……当真。皇姐毋要再轻举妄动,惹父皇动怒了……”
    赵嘉容浅笑着安抚她:“说笑罢了。”
    她取来宝相花纹的铜镜,镜中映出妹妹妍丽的妆扮。
    “你瞧。”
    瑞安公主将信将疑地收回目光,视线顺着移向铜镜,顿时轻怔起来。
    她静静打量了半晌,忽而抬头问:“皇姐当年穿这衣裳之时,是何心境?”
    她话说出口了,方觉有些不妥,不免暗恨自己口无遮拦。整个京都皆知靖安公主成婚那日,谢驸马夜不归宿,还是隔了几日被公主府侍卫给捆回的公主府。
    赵嘉容似是料到她会这么问,嘴角微勾,道:“自是极欢喜的。”
    瑞安公主闻言,有些讶然。
    “终于有了自己的府邸,得以遂心意办成了婚事,再无比那日更欢喜的了。”赵嘉容回忆起来,面上仍是含着笑的。
    那是她前十七年漫长岁月里头一回品咂到自由的味道,体会到遂心如意的畅快。至于记忆里一些美中不足的细节早已变得无足轻重。
    “……我听闻,”瑞安公主迟疑了片刻,开口问,“皇姐有意为荣将军求情,让其入公主府侍奉皇姐?”
    “你最近在宫中耳朵还挺灵,”赵嘉容轻捏了一下妹妹凝脂一般滑腻的脸颊,漫不经心地道,“这传言不假,也不真。”
    瑞安公主听不大懂,眉头微皱,想了想又道:“那位荣将军瞧着凶神恶煞的,皇姐可得小心些,可别被他伤着了。”
    赵嘉容将手中的铜镜搁在一旁,闻言微顿,问:“你怕他吗?我原还属意让他负责护送你出京……岂不是得换一换人选。”
    “倒也不是怕。”瑞安公主说着忽然反应过来,惊讶道,“荣将军不入公主府了?”
    “我答应谢青崖待他回京再定夺荣子骓。”赵嘉容淡声道,尔后沉吟了片刻,“眼下让荣子骓跟随和亲的队伍北上是最好的法子……”
    瑞安公主忙不迭道:“不打紧的,不必换人,都一样。”
    第44章
    厚重的礼服一层层褪下, 像剥开捆缚的蚕茧,有重获新生的轻盈感。
    尚功局女官一一记下尚需调整改动的细节,将瑞安公主脱下的嫁衣妥帖叠好放回漆盘上, 尔后领着几名女史躬身告退,离开了绫绮殿。
    瑞安公主望着女史离开的背影, 长出了一口气,尔后回过头,轻扯了扯赵嘉容的袖摆。那衣摆丝缎织成,柔滑似水, 轻巧地自指间溜走,让人心里倏地一空。
    赵嘉容侧眸,自广袖中探出纤细柔荑,稳稳地握住了妹妹的手。
    “走, 我带你出宫去练骑射。”
    瑞安公主一怔:“不是在龙首原禁苑的校场练吗?父皇命我安心在宫中待嫁, 这时候了, 还能出宫去吗?”
    “让人去紫宸殿报备一声便是了。”赵嘉容挽住妹妹,与之一道移步出宫。
    公主府的马车在丹凤门前等候多时了, 陈宝德隔老远便瞧见二位公主的身影, 麻溜地跳下马车, 搬来脚踏, 恭候公主上车。
    他一面笑呵呵地伸手让瑞安公主借力上车,一面扭头问其后的靖安公主:“公主现下何往?”
    赵嘉容沉吟了几许,吩咐道:“先回府。”
    马车缓缓启程,四平八稳地行驶在坊市间, 直抵崇仁坊。
    瑞安公主掀开车帘往外瞧了眼,便见公主府的匾额高悬于雕梁画栋,随后便觉马车徐徐而止。
    赵嘉容轻捏了一下妹妹的肩, 道:“你先回府,让玳瑁给你换身骑服。”
    瑞安公主闻言眨了眨眼,瞧了眼皇姐身着的广袖长袍,不免有些疑惑:“皇姐不陪我练吗?”
    “今日给你寻一位骑射师父。”赵嘉容抿唇浅笑,“皇姐待会儿便回来接你。”
    瑞安公主稍有忐忑,迟疑了片刻,尔后在皇姐柔和的目光中先行下车了。
    车帘垂落,耳后起风声,马车重又启程,沿着坊间大街往北去了。
    公主府上下无一不堆着笑脸迎接瑞安公主,玳瑁得了消息急匆匆而至,行礼过后,引瑞安公主入府。
    玳瑁一面伴着瑞安公主往府里走,一面不动声色地觑着公主脸色,察觉其心事重重,不由朗笑道:“咱们公主特意给您备下了好几身新做的骑服,各种时新的样式都有,就等着您来挑了。还有一套为您打制的小型弓箭,又轻又小巧,杀伤力却不小。公主请了好些工匠来做,昨日才得了套让她满意的,正巧赶上您今日出宫来练骑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