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9章

    谢青崖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儿。于是他大着胆子抗了命,非但不曾滚出去,还凑上前去瞧那行军图。
    待公主察觉,横眉之时, 他心下一慌,一声低喝,脱口而出——
    “赵无忧!”
    赵嘉容猝不及防,一瞬的怔忡之后, 拧眉瞪着这胆大包天、出言不敬之人。
    她活了二十多年, 从未有人如此直呼过她。
    她目光不善, 冷声道:“怎么,领了几日的兵, 打了几场仗, 便有胆子在我面前逞威风了?”
    城门之下, 三军之前, 为掩人耳目做的戏,他还当真了不成?
    谢青崖立时毕恭毕敬地垂着眼道:“臣……不敢。”
    短短三个字里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。他此次北上,颇多艰辛,死里逃生, 纵是没有功劳,也有苦劳。
    赵嘉容斜睨他几眼,不再作声了。
    她垂眼瞧那行军图, 目光在庭州打了个转,须臾后,头也不抬地问:“何时到的庭州?”
    谢青崖杵在那进退两难,闻言方如获大赦,答:“五日前。”
    从他离京到如今,已有近一个月,拖延到五日前方抵达庭州,委实是出了变故。
    “臣在甘州遇袭,此后屡遭阻挠,方耽误了数日。”他说着,抿了抿唇,又接着道,“有负圣人和公主所托。”
    公主仍自顾自看着行军图,并未再出声。她目光往下移,自凉州往北,经由甘州,至庭州,其间途径肃州、沙州、伊州、西州……每一座城池都是荣建设伏刺杀的好地方。
    她暗暗咬了牙。
    谢青崖觑着她的脸色,试探着问:“公主可曾收到臣的信件?”
    赵嘉容眼帘低垂,淡声道:“除了烤羊腿的那一封,想来其余尽数被扣在了凉州。”
    他闻言,心想那些信果然不曾送入京城。自他遇袭以来,他递了好几封急信回京,却迟迟不闻京中半分动静。这才有了那封半句不提正事的信。
    “凉州刘肃?”谢青崖蹙眉。
    那刘肃年年兢兢业业地在公主跟前表忠心,背后效忠的竟是荣建吗?
    可公主此番领的兵也正是凉州军,人数不少,足有五千之众,已近凉州守军半数。
    公主并未多言,只道:“凉州暂且无虞。”
    谢青崖眼见屋内气氛平和下来,移步去取来了干燥的布巾,绕至公主身后,为她绞发。
    公主任由他动作,恍若不察。
    到底也并非日日伺候人的手,难免生疏。他只得轻之又轻,以免扯痛了她。垂眼见她背后的衣裳已然被湿发浸湿了一大半,透出光滑细嫩的皮肤,衬得身上的棉麻中衣粗硬不堪。
    他不由得有些气恼起来。公主府一整柜子的丝袍,哪里见她穿过麻衣?
    “公主此番离京,身边竟是一个伺候的人也不带?”他问。
    “我让玳瑁留在凉州了。”
    谢青崖忍不住阴阳怪气:“有天大的事教她留在凉州不可。”
    “谢青崖,”她蹙了眉,连名带姓地叫他,语气有些重,“你今日屡次三番出言不逊。何时轮到你教训我了?不愿意伺候我便滚。”
    他闻言,只得忍气吞声地把话咽下,鼻子里哼了一声。
    如今公主女扮男装藏于军中,哪容得外人近身。
    他埋头专心致志地为公主绞头发,再不作声。末了,又去净房寻公主的丝袍,见她适才沐浴换下的丝袍浸在木盆里,遂蹲坐下来揉搓几番,过了两遍水后,将之拧干挂在架子上晾着。
    净房里雾气蒸腾,他不多时便出了一身汗,旋即干脆出去让亲兵再烧两桶热水,取来了他的换洗衣裳。
    以及一张刻画更为详尽、准确的西北舆图。
    赵嘉容接过那舆图,眼眸一亮,又埋头研读起来。
    待谢青崖沐浴更衣毕了,移步出净房时,天色已晚,屋内昏沉一片。他点了烛火,将之安置在案几上。
    接着,他又取来金疮药膏,净手后,将之细细涂抹于公主划伤的那只手背上。那细长的血痕,突兀地横亘在玉雕似的手上,让人见之不忍。
    他毫不节省用药,厚厚涂了一层,以期效果加倍。
    末了,他又捧起公主另一只手细细察看,上上下下打量公主片刻,再未瞧出异样,出声问:“还有旁的伤口吗?”
    公主不接话,脸色依旧不明朗,眉间尚有郁结。
    谢青崖心知结症所在,叹了口气,轻声道:“公主可知肃州兵力只余数百人,何以支撑到今日?”
    果不其然,此言落下,便见公主抬眼望了过来。
    他正色,接着道:“城陷之时,城中百姓自发加入混战之中,用镰刀,用锄头,前赴后继,死守城门。”
    “臣行军打仗这么些年,攻过、守过的城池不知几何,却从未见过如此英勇无畏的百姓。肃州城的太守都弃城而逃了,肃州城的百姓何以如此?”
    赵嘉容凝目,静静听着,眼神示意他继续讲。
    “臣下晌抚恤伤兵,有青壮百姓自发投军入伍,问其缘由。他们道,国难当前,贵如公主,弱柳之躯,尚能坚韧不拔,非但与他们升斗小民共进退,还亲自入医帐不辞辛劳救死扶伤。他们男儿大丈夫又岂能抛家弃国,苟且偷生?自当从戎抗敌,报效家国。”
    公主半晌无言。
    屋外夜幕沉了下来,一片寂静中隐隐传来三军休整的呼喝声。肃州城内一扫昨夜的萧索颓势,家家户户点了灯,街巷里飘着烟火香气。
    屋内,案几上那星昏黄的烛火静静燃着,柔和的光晕映照在公主的脸颊上,隐隐透出一片日暮黄昏似的悲伤。
    谢青崖几乎从未窥见公主此般情态,心下也不免有些怅然。
    无忧,无忧。当真是天底下最赤忱美好的祝愿。
    他开口劝慰道:“公主不必自责。瑞安公主经此历练,往后也能独挡一面了。想来也是她的造化,往后必定顺遂无虞。”
    赵嘉容只觉得这造化弄人,不服得很。她万千呵护的妹妹,凭何要吃这般的苦?究其本根,到底还是她如今根基不够深,尚且无能撼动天地。
    “天色已晚,公主早些就寝罢。”谢青崖转头去整理床铺。行军在外,日常起居不便假他人之手,这些细碎的事务他早已得心应手。只是往日多有潦草,今日伺候公主倒格外细致起来。
    只是再如何细致,也不及公主府锦绣堆那十分之一的舒坦。
    他一面铺床,一面问:“公主打算何时动身回京?”
    赵嘉容闻此言,扭过头望向他,乜着他道:“怎么,这便想赶我走了?”
    “臣借十个胆子也不敢”,他顿了顿,语气诚恳,“军中到底比不得京城安稳。这肃州城也太平不了多久,那吐蕃赞普留在城内委实是个祸患。”
    见床铺收拾齐整了,公主起身移步上榻,打算趁这片刻太平好好休养。
    “明日一早,臣派一队人马护送公主回京?”他试探着问。
    “不急。”她说着,扬了扬下巴,示意他端杯水过来,尔后才接着道,“旬日内太子将至甘州,奉旨接瑞安回京。”
    谢青崖皱了眉。眼下西北局势变幻莫测,旬日内,难保变故横生。且太子乃是奉旨,名正言顺。公主此番暗自北上,迟迟不归,皇帝又当如何?
    他暗暗忧虑,公主的心思却分毫不在京中。
    在把瑞安送回京都之前,赵嘉容还有许多事想做。
    她喝了几口水,将瓷杯放在案几上,又在棉被上摊开那舆图。圆润的指尖在舆图上游移,指向安西四镇之一的疏勒镇。
    这安西四镇原是大梁开国时的军镇,拱卫西北,这几十年来却几度失陷,惨遭涂炭,成为大梁西北边防的心腹大患。今岁谢青崖一鼓作气收复了紧邻安西都护府的龟兹和焉耆二镇,大快人心,剩下尚未收复的便是与吐蕃北境相邻的疏勒、于阗。安西四镇一日不收复,大梁一日不得太平。
    “……荣建此刻正与吐蕃大将赫达对峙于疏勒。”
    谢青崖顺着公主的指尖望过去,补充道:“两方均未大动干戈。荣建提防着宫中,荣家军大半留守于安西都护府;吐蕃则暗调人马至沙州、肃州,企图趁乱杀了年幼的赞普。”
    那吐蕃大将赫达乃是如今吐蕃赞普扎西的叔父,篡位的野心昭彰。此番和谈吐蕃让赞普亲至大梁,背后的居心实在叵测。
    公主的指尖转而往东折,在当下肃州的地界上轻点了一下。
    “吐蕃内乱,实乃良机。”她语气平和,却笃定。
    轻飘飘的一句话,落在谢青崖耳朵里却沉甸甸的,让他心口一跳。
    赵嘉容气定神闲。指尖不疾不徐地自肃州南下至凉州,尔后突然一顿,向西折去,借道吐谷浑,直指吐蕃的都城逻些城。
    “若派人将赞普护送回逻些城,赫达必退兵。”
    谢青崖闻言,轻蹙了下眉。他不太明白此举的用意,如此岂不是给荣建做嫁衣?皇帝下密旨诛杀荣建,必不愿荣建再立收复疏勒之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