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4章

    她手上捂得更紧了,低斥:“闭嘴。你跟着胡乱叫什么?”
    谢青崖更委屈了, 很是迷惑不解。凭什么扎西这般称呼她爱听,他这般唤她就恼了?
    “隔墙有耳。”她手松开他,只留一根手指贴在他唇边,做了个噤声的手势。
    他蹙了眉,道:“这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,有什么妨碍?”
    赵嘉容哼笑一声:“连你都是太子的人,我又怎么信得过你的人?”
    他眼眸蓦地睁大,定定凝视着公主。
    他假意投奔太子的阵营,又是听谁的指令?
    “做戏也要做得像一点,让他放心把兵马交到你手里。”她说着,指尖沿着他的嘴唇,向下勾勒,描摹着他如刀削般的下颌。
    谢青崖撇了下嘴角,很是不耐烦在太子面前装样,哼了一声道:“臣愚钝,恐不得太子信任。”
    公主闻言,指尖一顿,指节压在他下颌往下扣,迫使他不得不低下头来。
    她语调漫不经心:“公主府可不容愚钝之人。”
    烛火昏黄,视线并不明朗,公主的眸光变幻莫测,他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。
    扪心自问,他并无十足的把握,能将太子带来的近万数的兵马全部握在手里,听他调遣。
    虽则他领神策大将军的衔,但他初回京都,在北衙的根基其实并不深。除了当初自西北带回的旧部,神策军中还有众多荣家乃至京中其他势力的人马。
    太子对他并非有十成十的信任,此次离京,深入西北,凶险万分,为保性命,身边带的必然皆是太子亲信。
    要鼓动太子借兵给他攻打沙州,乃至……于阗,恐怕很须费些嘴皮子。
    舌灿莲花恐怕也还不够,毕竟太子此次北上的目的明面上仅仅是为了接回瑞安公主。那些神策军是太子在西北立足保命的根本,若非足够的诚意和利益诱惑,太子必定不会轻易借兵。
    谢青崖不知公主许诺给刘肃何等的利益,才能让凉州军任凭公主驱使。
    他又能许给太子何物呢?
    隐隐有答案浮现在心头,但他却毫无彻悟的痛快,反而越发拧紧了眉头。
    正思忖着,忽觉有温热的甜香贴在了他的唇角。
    赵嘉容微仰起头,轻拢慢捻地勾勒他的唇形。
    间隙里,她呵气如兰,语调轻而缓:“待西北平定,疏勒、于阗收复,你和赵嘉宸一同被写进史书。到那时,你便当之无愧成为东宫的座上宾了。”
    谢青崖僵立,一动不动,好似入了佛道,半分不受她的撩拨。
    果不其然。这便是要许给太子的无价之利。
    可这不世之功,又凭什么要拱手让给太子?!
    他烦躁起来,扭过头,沉声道:“这座上宾谁爱做谁做去。”
    公主蹙起眉,一错不错地盯了他半晌,横了他一眼,挣开他放在她腰间的手,自顾自转身往榻上去了。
    谢青崖怀中一空,顿时心慌意乱。
    他追上去,也跟着挤上了榻。
    公主面靠墙,背对着他,不搭理他。
    他伸臂将她轻轻揽入怀中,下颌搁在她肩头,低低唤了声:“公主。”
    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。
    “公主殿下。”他又唤了一句。
    赵嘉容心里莫名有些发涩。良久,她就这样背对着他,轻声问:“谢十七,你在为我不甘吗?”
    他喉间发紧,闷闷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    她静了半晌,再出声时语调轻快起来:“你真自大,仗还没开始打,就想着论功行赏了?”
    谢青崖紧紧拥住她,不作声。
    她轻叹口气,道:“我又没出力,有什么好不甘的。这个计策你也不是想不到,只是短时间内看得不够长远。再说也非万全之策,你献策于太子,太子眼下正求功心切,必定肯借兵于你。你让他明面上做指挥官,若败了,一应责任由他来承担。”
    他静静地听着。
    “若胜了,”公主言及此,顿了下,“也绝不会是我的功劳。仗是你打的,自然也该你加官进爵。”
    他听到这,才出声:“可也不该太子……”
    “论功行赏的是圣人。圣人想让谁有功,这功劳才能落到谁头上。”赵嘉容语气很淡。
    一个计策算什么?假使带兵一刀一枪平定西北的人是她,皇帝和那群腐朽的文臣也必定会抹杀掉她的功劳。
    谁又能甘心呢?
    她偏要在史书上留名。芳名也罢,恶名也罢。留一笔,就不负她争这一场。
    只是如今还不是时候。猛兽猎物,也得蛰伏。她稳得住。
    “该是我的,我一分一厘也不会让给他,总有讨回来的那一日,不急。”公主说着,忽然扭过头来问他,“你可知太子为何如此立功心切?”
    谢青崖怔了一下,思量了片刻,问:“京中有何变故?”
    “是宫里。”她压低声音道,“我昨日收到宫里的线报,圣人前两日下朝时,头疾发作,险些在大殿上晕厥过去。若不是身边人仔细照应,遮掩了过去,消息估计都压不住。”
    他有些惊讶。皇帝的头疾是陈年旧疾,如今已这般严重了吗?
    他抿了下唇,又道:“可太子是储君,纵是万一……”
    赵嘉容轻哼了一声,道:“他的储君之位,荣家可不认。圣人在时,他尚且被废过几次。圣人若不在了……”
    谢青崖皱了下眉,低声问:“圣人若留遗诏传位于太子,荣相也敢抗旨吗?”
    “荣家有什么不敢的?”她哂笑,“所以赵嘉宸太子之位坐不安稳,急于立功,想要以才德服天下,笼络天下文人士子,拉拢中立的世家。”
    赵嘉宸最大的利器就是名正言顺,他是圣人亲封的储君。
    不过靖安公主可不在乎名分这种东西。若说赵嘉宸生来是正统,那么她生来就是谋逆。从有野心的那一刻起,她就注定被千夫所指。
    名分都是虚的,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其实不堪一击。太平之时,要紧握朝政大权。如若宫中生变,手中要有兵马。
    近处有烛火摇曳,有些刺目。
    公主眯了眯眼,拍了拍他的肩,示意他熄灯。
    谢青崖会意,探身过去,吹熄了烛火。
    室内倏地暗了下来。
    视线乍然昏寐,其他感官便清晰了许多。
    黑暗中,一深一浅两道呼吸声交错起伏,似浓似淡的檀香气息彼此交融。
    他缓缓地低下头,凑近——
    “谢青崖。”公主连名带姓地唤了他一声,语气并不严厉,却很认真。
    他的唇停在她脸颊咫尺之距。
    “臣在。”他应了一声。
    许是察觉到太近,她往后退了些。
    世家门阀传承千百年,历经数朝,不动如山,屹立不倒。宫里谁来做皇帝,世家们其实并不太在意。除了李家这般因李贵妃而与太子绑在同一条船上的,大多数世家皆不愿淌夺嫡党争的浑水。
    但近些年来,因大梁广开科举,大量寒门士族得以入朝为官,世家再不能垄断入仕的渠道,而逐渐有些式微。
    赵嘉容在一片漆黑里,目光渐渐没有了焦距,喃喃道:“谢家……”
    “谢家不会和太子有牵扯,公主放心。”他接过话茬,又道,“臣当年尚公主,祖父便有训诫,谢氏一族永不参与党争。”
    公主锐利的眸光在黑暗中也亮得惊人。她闻言,忽地扭过头来望向他。
    赵嘉容心下讶然。
    她与谢青崖初成婚时,她才刚争取到上朝听政的机会。满朝文武皆以为不过是皇帝一时兴起准许她胡闹,折腾不了多久便消停了。
    可谢太傅竟从那时起,便认为她日后能搅动党争吗?
    她以为她野心藏得很好,原来在恩师眼里早就无所遁形。这份被察觉的野心并未遭到横眉讥笑,也不曾被劝诫抹灭,甚至得到了尊重。
    谢青崖回忆起成婚前,祖父对他说的话。
    谢氏一族不求富贵鼎盛,只求族中子弟才有所用,居庙堂之高能护佑一方百姓。旁的不必争,也不能争。
    然你既尚公主,夫妻一体,公主要争,你也不能袖手。
    今后同你荣辱与共的,是公主,不是谢氏。
    “谢家中立以求自保,但我谢十七始终是公主的人。”他沉声道。
    第64章
    夜色浓如泼墨, 一室漆黑。
    一片黑暗之中,赵嘉容眯了眯眼,定神细瞧, 也只能看清一个朦胧的影子。
    似真似幻。
    “谢十七,你不和我算账了吗?”她问。
    谢青崖闻言, 不假思索地道:“账当然要算。”
    这账最好一辈子都算不清。
    她在黑暗中探出手,指尖轻轻描摹他的眉眼,漫不经心地问:“那你是想怎么算?”
    他沉默了片刻,忽地握住她的手腕。
    他手掌的温度似乎能透过皮肤, 深入骨髓,温热了她静静流淌的血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