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4章虚惊一场

    翌日,近午。
    中环士丹利街,陆羽茶室。
    时间在这里仿佛刻意放缓了流速,厚重窗帘有效隔绝了外面车水马龙的喧嚣,也将过于刺眼的阳光过滤得柔和。
    天花板黄铜吊扇搅动起室内温吞的空气,壁上挂着对联与泛黄的书画,墨色都已沉入纸纤维深处,被岁月摩挲得温润。
    郭城被侍者引进来时,车宝山已然在座,正慢条斯理地斟着一壶茶。
    今日男人一身质料上乘的休闲装扮,显得没那么强的攻击性,但那份深入骨髓的精英感与危险气息依旧难以掩盖。
    “郭大状,请坐。”
    车宝山微微一笑,抬手示意对面的座位,语气温和得像是在招呼一位老朋友:
    “来,试试这个乾仓普洱,味道几醇。”
    郭城面无表情地在他对面落座,身形笔挺,带着律师特有的严谨姿态。他没有去碰那杯斟好的茶,只以锐利目光直视对方。
    他开门见山,语气比上一次更为冷硬疏离,不留任何转圜余地:
    “车生,我以为我上次已经讲得好清楚。如果还是为洪兴或者唐大宇的案子,我想我们没什么好讲。”
    “我不会再接同洪兴、同唐大宇有关的任何事。”
    “这个案子,我不会再碰。”
    对于郭城斩钉截铁的严辞拒绝,车宝山丝毫不觉意外。男人自顾自地端起茶杯,轻轻吹了口气,呷了一口,品味着茶汤的顺滑与陈香,这才不疾不徐地开口:
    “郭大状,稍安勿躁。”
    “我今日来,并非代表洪兴社。只是以一个同样觉得司法存在不公的普通人身份。”
    说着,他将手边一份折迭起来的《东方日报》推至郭城面前。报纸社会新闻版一角,刊登着一则关于近期连环杀人案的简短报道,标题悚动。
    “不知郭生有冇留意这桩新闻?”
    “手法,同当年钉死唐大宇的案子,好似复刻一样。”
    郭城垂眸扫了一眼,并没动作,反问道:
    “所以呢?”
    “模仿犯罪年年有。这个世界,最不缺的就是变态。”
    车宝山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表示赞同,然而他话锋陡然一转,轻笑道:
    “变态确实不缺。”
    “但是,如果这个变态出现的时机,恰恰是某些人最不想旧案重提的时候呢?”
    “如果他的出现,反而证明当年所谓独一无二的作案手法,根本可以被模仿,当年判决的重要基石…其实不堪一击呢?”
    他身体微微前倾,将声音压低,却更具穿透力:
    “郭律师,你是律师,你追求的是公义还是程序?如果明知一个人可能是被冤枉,只因为你对委托方有偏见,就眼睁睁看他烂在监狱里?这个是你选择做律师的初衷吗?”
    随即,男人抛出一个更致命的诱饵:
    “而且,我们收到风…这单新案,可能同当年真凶背后的人有关。”
    “可能是灭口,也可能是…灭口不成后的另一种清理门户。背后的水,深到吓死人。难道你不想知道九五年的真相?不想知道是谁可以将法律玩弄于股掌之间?”
    听到这里,郭城放在膝上的右手紧绷了一下,攥握成拳。
    车宝山这些话,如同带着倒钩的鱼线,精准地扎进了郭城的心底。
    自己对于雷耀扬那种游走于法律边缘、甚至可能操纵司法的做派的极度厌恶,以及内心深处对当年案件可能存在疑点的直觉,都被车宝山这番话巧妙地撩拨、放大。
    但理性告诉他,这是洪兴精心设计的陷阱,但感性中那份对“正义”近乎偏执的追求,却在这一刻剧烈地翻腾、搏斗着。
    车宝山的话像一把精准无比的刻刀,一下下划弄着他作为律师的信仰和内心对正义的坚持。他对雷耀扬的厌恶、对司法可能被操纵的直觉,都被对方巧妙地撩拨起来,理性与感性的矛盾在这一刻剧烈地搏斗着。
    他自然是想要替蒙受冤屈的大宇哥翻案,可近期发生的事件,一桩桩、一件件都成为了两大社团博弈的筹码和武器。而在这个关键时期,自己的选择,变得无比重要。
    况且,方佩兰尸骨未寒,她的死,与面前这男人背后的势力,密不可分。自己对他,必须保持高度的戒备和警惕。
    眼前这个男人,此刻谈论任何正义和公理,都是对亡者最大的亵渎!洪兴的糖衣炮弹,包裹得再如何精美,言辞再如何冠冕堂皇,也掩盖不了其内里血腥与算计的本质。
    “车生,你好识讲嘢。”
    郭城不想再过多逗留,站起身,拿上公文包义正言辞道:
    “我不会再做任何人的棋子。”
    “案子是真是假,差佬会查。恕我无能为力。”
    说罢,他转身,离开的背影挺拔而决绝,但步伐甚至比来时略显急促,仿佛是要尽快逃离这个充满诱惑与危险的漩涡。
    车宝山没有出言挽留,只是静静地坐在原位,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普洱,浅浅啜了一口。
    他望定对方消失在门外的背影,眼神深邃难测。
    他知道,那颗关于「真相」与「正义」的种子,已经带着疑虑的根须,落在了郭城那片看似坚硬、实则原则分明的土壤上。
    他不急。
    他有的是时间,等待那种子破土而出。
    沙田马场的午后,阳光依旧慷慨,大片大片倾洒在绿草如茵的赛道上。空气里浮荡着草叶的清香和马匹特有的气味。
    齐诗允独自坐在公众看台区,一个不那么起眼却视野尚可的位置,加仔坐在离她一米远的距离,习惯性保持警惕。
    女人膝上放着一本马经,手边是一杯微凉的柠檬水。她身上穿着简约素净的衬衫长裤和平底鞋,戴着一顶宽檐帽和一副遮住半张脸的墨镜,打扮得如同一个寻常的马迷。
    在她手边,摆着一副小巧的望远镜和一台莱卡相机,像是随时准备捕捉赛马冲线的瞬间。
    这是她近期第四次来了。
    其实本可以凭雷耀扬竞骏会会员家属的身份,舒适地坐在专属包厢里,享受香槟和最佳视野…但她刻意选择了喧闹嘈杂的公众看台。
    因为这里鱼龙混杂,易于隐匿也易于观察。
    更重要是,这里,埋藏着她与程家父子两代人的孽债核心。
    她的目光,总会不由自主地、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,飘向远处那排熟悉的马房方向。
    就是在那里。
    一九九五年,还是马报记者的她,怀着对傻佬泰的刻骨仇恨蛰伏在此,精心策划了一场谋杀。
    不成想,却阴差阳错,等来了替父亲而来的程啸坤。
    当时,她就站在事发现场不远处,眼睁睁看那匹因浸染了白醋的草料刺激而狂躁的赛马,如何撞倒那个二世祖,如何扬起沉重有力的铁蹄,踩踏他的胯中要害……
    那凄厉骇人的惨叫声,至今还隐约回荡在耳边。
    那是她复仇路上首次残酷的出手,结果了程啸坤作为男人的尊严,也彻底改变了这个纨绔子弟的人生轨迹。
    此刻,她需要确认,那个可能的模仿杀手,那个疑似程啸坤的鬼影,是否有胆量重回这个给他带来终身创伤的梦魇之地………
    而如今看这里一切,仿佛与几年前那个惊心动魄又暗生情愫的午后并无二致。
    在亲手设计谋害程啸坤前,这个地方,是她和雷耀扬的关系发生微妙转折的地方之一。
    那个他曾为她解围、细心为她处理脚伤、强势蛮横地闯入她生活的场景,至今想起,心口仍会泛起复杂的涟漪呵温热。
    每一次看到看台上方那熟悉的包厢区域,她都会想起雷耀扬如同天神般突然出现,揽住她的肩膀,对简Sir宣告“她是我女友”时的样子。
    那时,她只觉得他可恶又自大,现在回想,却品出了一丝蛮横又笨拙的维护。
    现在她频繁出现在这里,某种程度上,也是在利用这份「甜蜜的回忆」来麻痹他。让他以为,她只是来这里寻找慰藉,缅怀过去,或者是单纯散心,而非进行任何危险的调查。
    这个念头让她心中充满负罪感,像细密的针,一根一根扎在良知上。
    他对她的保护毋庸置疑,近乎偏执。可她却在利用这份保护,利用他们之间的过去,编织着一个可能也会将自己卷入其中的危险计划。
    她出现在此的目的,冷血而复杂。
    一个经常独自出现在马场的、看似落寞的年轻女性,或许能勾起那头潜伏野兽的注意。同时,她也在试探,试探那个疑似的「鬼影」,是否敢直面内心最深的恐惧,是否会在这个罪恶开始的地方露出马脚。
    她在用自己作饵,进行一场危险的双重博弈。
    这感觉,与当年她处心积虑接近程泰时何其相似。
    只是这一次,她心中多了沉甸甸的不忍和挣扎。
    齐诗允偶尔会拿起那台莱卡相机,装作不经意地对准赛场或人群,食指虚按在快门上,视线却透过镜片,锐利地扫过周围。
    她仔细留意着是否有异常的目光,是否有形迹可疑、反复出现、或者对马房方向流露出特殊情绪的身影。
    自己每一次看似随意的起身走动,去投注窗口下个小注,去餐饮区买杯饮料,都是一次小心翼翼的侦查。
    而她的心跳,在平静的外表下,时而因紧张而加速,时而又因对雷耀扬的愧疚而沉滞。但她必须走下去,母亲的冤屈需要昭雪,潜在的威胁需要清除。
    直到看台上爆发出一阵欢呼打断她思绪,才发觉又一场比赛结束了。
    齐诗允收回望向跑道的目光,轻轻吸了口气,压下心头的纷乱和不安。
    心底那份对雷耀扬的亏欠,或许只能留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,再想办法弥补——
    如果…到那时他们之间还存在弥补的可能的话。
    女人端起那杯已经没什么味道的柠檬水,轻轻呷了一口,目光再次投向熙熙攘攘的人群,继续着她孤独而危险的狩猎。
    斜阳照在她身上,却暖不透心底那片因算计、回忆与负罪感而交织成的冰凉泥沼。
    ?
    夕阳给沙田马场镀上一层怀旧的金色,人群开始散去,喧嚣渐歇。
    齐诗允独坐在看台上,心中那份因刻意引诱和愧疚交织的情绪越发浓重。她拿出手提犹豫了片刻,还是拨通了雷耀扬的号码。
    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起,背景音有些嘈杂,他似乎还在忙。
    “喂?”
    雷耀扬的声音传来,带着一丝处理事务的简洁。
    “是我。”
    齐诗允的声音下意识放轻了些,听着略显疲惫:
    “我在马场…坐得有点累,突然想回雅典居那边歇下,好久都没有回去过了。”
    听过,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两秒,似乎觉得有些意外,但又很快回应:
    “好。让加仔送你过去。”
    “密码锁没换,佣人定期有打扫,应该几干净。”
    随即,他将语气放缓,像叮嘱细路仔一样啰嗦:
    “你自已一个人,锁好门。我处理完手头这点事就过来陪你。”
    “嗯。”
    齐诗允低低应了一声,但那份利用他关切的负罪感又浮上心头:
    “你…不用太赶,我自已可以。”
    “知了。一阵见。”
    雷耀扬在那头似乎轻笑了一下,但没再多说。
    挂断电话,齐诗允深吸一口气,收拾好东西,起身准备走下看台。
    散场的人流熙熙攘攘,她在加仔护送下随着人潮往外走。
    马迷们纷纷讨论着刚才那场比赛,言语里,有激动也有惋惜,而这一切对齐诗允来说,不过是抚平内心嘈杂的背景音。
    就在经过一个卖马经报纸的摊位时,女人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不远处一个高瘦的身影———
    那人,穿着一件不合时宜的连帽衫,鸭舌帽被压得很低,侧脸轮廓瘦削嶙峋,与自己对视一眼后,便快速闪入一条通往停车场的小径。
    在目光相撞那一瞬间,齐诗允的心脏狂跳,仿佛要冲破胸腔。
    ……程啸坤?!
    可那张脸…与自己记忆中的模样截然不同,甚至可以说完全陌生。
    但那狠戾眼神…那个身形,那种隐藏在匆忙步伐里的阴鸷感和怯懦,像极了记忆中那个被自己摧毁了的程啸坤!
    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的挛缩,女人猛地停下脚步,焦急地踮起脚尖,视线拼命地在那片混乱的人群中搜寻。
    可帽檐遮挡,人影幢幢,那个身影如同鬼魅,消失得无影无踪,再也找不到半点痕迹。
    是自己眼花了?
    还是…他真的来了?
    如果是他…他真的敢回到这个带给他无尽痛苦的地方?如果不是他…怎会给自己如此强烈到作呕的感觉?
    想到这里,一股寒意沿脊椎骨窜上,混合着一种猎物被猎人盯上的悚然,让她指尖发凉。
    “允姐?”
    “允姐?”
    加仔的声音在一旁响起,带着明显的疑问。他敏锐地察觉到她瞬间煞白的脸色和慌乱的眼神,也警惕地向四周张望。
    “冇…冇事。”
    齐诗允蓦然回神,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,拉低了帽檐:
    “可能是我看错人…走吧。”
    从马场回雅典居的路上,她异常沉默,只是偏过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。那份惴惴不安,越来越强烈地笼袭着她,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,还不断在脑中反复回放。
    到底是幻觉,还是来自那鬼影的挑衅?
    和中环那日珠宝店里看到的…是同一个人吗?
    思绪万千时,白色波子平稳地驶入雅典居地下车库。这座高档住宅区依旧安静奢华,仿佛与外界的纷扰隔绝,却让齐诗允的心格外地不平静。
    “到了,允姐。”
    加仔泊稳车,绕到后方开启车门,准备像往常一样护送她上楼。
    女人走下来,但那股心悸还在周身围绕。就在两人走到一半时,她突然开口,语气带着幽微的急促:
    “啊,我顶帽好似落在车后座……”
    “加仔,你帮我找找看好不好?”
    此刻,她急需一个独处的瞬间,急需一点空间来消化刚才的惊惧和混乱的思绪。
    虽不是半山,但这里安保措施也极为稳妥,加仔不疑有他,立刻点头调转方向:
    “好,允姐你先上去,我马上就来。”
    “嗯。”
    齐诗允没有迟疑地低声应承对方,便快步走向电梯间。
    可她仿佛急于逃离什么,又像是要尽快躲入一个安全的壳里。
    按下按键,电梯无声上行,一直抵达顶层。
    走廊空旷安静,铺着厚厚的地毯,吸走了所有脚步声。她快步走到那扇熟悉的暗红色大门前,指尖因为心绪不宁而微微颤抖,按下密码锁按键时,凉意陡然钻入皮肤。
    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门锁弹开。
    就在她刚推开一条门缝,还没来得及迈步时,突然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猛地从身后箍住了她的腰!
    很快,另一只大手带着粗粝的触感,严严实实地捂住了她的口鼻,将那声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死死堵了回去!
    巨大的惊恐瞬间攫住心脏!女人瞳孔猛地收缩,浑身血液似乎都快要冻结成冰!
    是程啸坤?!
    他跟踪我?!
    他怎么进来的?!
    强大的力量不容抗拒地将她整个人往后一拉,齐诗允踉跄着,撞入一个坚硬温热的胸膛,随即,又被一股脑地推进了昏暗的屋内!
    “呜——!”
    她拼命挣扎,用手肘向后猛击,双腿乱蹬,强烈的恐惧和求生本能让她爆发出巨大的反击力量。
    然而,预想中的攻击和暴力并未降临。
    捂住她嘴的手松开了些许力道,箍住她腰肢的手臂却收得更紧,随后,一个她熟悉到刻入骨髓的、带着一丝戏谑的低沉嗓音,贴着她敏感的耳廓响起:
    “啧…雷太现在的警觉性,似乎低了不少喔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…”
    听到这话,齐诗允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滞,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。
    几秒后,她颤巍巍地转过头,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,看清了那张近在咫尺的、带着促狭笑意的脸。
    是雷耀扬。
    巨大的惊吓过后,是极致的虚脱,紧接着,是汹涌而上的怒火和后怕。她的心脏还在疯狂擂鼓,腿脚发软,几乎站不住。
    “雷耀扬!”
    “你痴线啊!!!”
    她气得声音都在抖,想也不想,回身就用尽力气捶打对方健硕的胸膛,眼眶却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:
    “你想吓死我啊!我以为是…我以为……”
    她说不下去,那种极致的恐惧感还在体内流窜,让她浑身冰凉。
    雷耀扬站在原地任由她发泄地捶了好几下,才捉住她的手腕,将她轻轻拥入怀中。察觉到她的颤抖和哽咽,收起了玩笑的神色,语气变得低沉而认真:
    “Sorry……”
    “就是担心你,所以我才提前过来,看下是不是真的容易被人潜入喽。”
    男人低头,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,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:
    “结果?一逮一个准。”
    “如果今日真是第二个,点算?”
    齐诗允把头埋在他胸膛里,身体依旧在发抖,一半是气的,一半是吓的。
    她确实无法反驳,因为刚才的松懈确实致命。而雷耀扬恶作剧一般的试探,虽然方式恶劣,却精准地戳中了她最深的恐惧,也变相提醒了她危险的迫近。
    女人紧紧抓着他的衬衫,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和熟悉的体温,劫后余生的庆幸和被故意捉弄的恼怒交织在一起,最终化为一口气,长长地、颤抖地吁了出来。
    太阳已经西沉,暮色衬出窗外朦胧灯影,昏暗房间里,两人相拥的身影被拉得很长。
    盘踞在心底的危机感并未解除,反而以另一种方式,更加真切地笼罩了下来。
    此刻,齐诗允太想要忘记这种感觉,或者说…是想要逃避这种感觉。
    于是,她拽住对方被她扯得有些松散的领带,踮起脚,主动吻了上去。